
文|张永军配资开户网
我的故乡无棣,枕着渤海湾的臂弯,呼吸间能品出大海的味道。这种感觉,于我,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,更是小小一坛虾酱里弥漫出的“舌尖上的乡愁”。
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,那年秋天,我负笈南下,到几百里外求学。行囊里,母亲执意塞入两罐家里自制的虾酱,用油纸封得严严实实,嘱咐我想家时就着饭吃。那时年轻,只觉得这吃食土气,颇有些不愿。果然,到校第一晚,同寝室的七位兄弟正天南海北聊得热络,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罐,准备就着馒头当夜宵。刹那,一股极其霸道、混合着海洋的腥鲜与时间发酵后的醇厚气息,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精灵,充盈了寝室的每一个角落。
“什么味儿?”上铺的兄弟猛地坐起,用力嗅着空气,眉头拧成了疙瘩。另一位室友掩着鼻子笑道:“老四,你是不是带了什么‘生化武器’?”一时间,寝室里笑声四起。我面红耳赤,慌忙将罐子盖紧塞进行李箱的最深处。那晚,那罐虾酱仿佛成了我与兄弟们之间一道无形的、带着气味儿的隔挡。后来想想,虾酱特殊的气味,还真是这些兄弟一下难以接受的,怨不得他们。
日子久了,寝室的兄弟们越来越熟,也越来越“放肆”。一个冬夜,窗外北风呼啸,我们饥肠辘辘地从图书馆回来,早已过了饭点,我们从值班室大爷那里“讨”得几个馒头和小半盆米饭。不知是谁提议:“老四,你那宝贝拿出来尝尝吧,我们得和你‘臭味相投’。”我将信将疑,再次打开那罐被“封印”数月的虾酱。这一次,气息似乎温和了许多,腥味之下,一股浓郁的咸香愈发凸显。我用勺子剜出些许,酱体已呈细腻的膏状,色泽暗红,油亮亮的。就着还有余温的白米饭,或是抹在还不算太凉的馒头上,那滋味,竟让兄弟们沉默了。先是小心翼翼地试探,继而眼睛一亮,再然后,便是风卷残云般争抢。那鲜,是直抵喉咙的,霸道的,却后味回甘,让人口舌生津。自那以后,我的两罐虾酱成了我们寝室宵夜的“圣品”,拌饭、抹馒头,甚至有时下清水面条,舀上一勺便是无上的美味。
展开剩余67%无棣虾酱的“独特”,恰如我那些起初避之不及的室友后来所领悟的那般,是需要时间和耐心去品读的。它的诞生,本身便是一场关于味道的漫长修行,容不得半点急躁。在无棣,制作虾酱的过程,不叫“做”,不叫“酿”,而叫“捂”——一个字,道尽了其间的含蓄、等待与积累。精选渤海湾特有的脊尾白虾,个头不大,却凝聚了海的精华,极是鲜灵。女人们,就像我的母亲,将新捕的虾细细洗净,沥干水分,按祖传的比例拌上粗粝的海盐,之后一并倒入传承了数代、釉色沉静的陶瓮里。自此,便将一切交给阳光、海风与时光。
往后的每一个清晨,母亲总会握着那根被岁月磨得光润的长木杵,伸入瓮中,沿着一个方向,不疾不徐地搅动上百下。“咕噜——咕噜——”声音沉闷而富有节奏,不像在劳作,倒像是一位母亲在聆听大海沉睡时的呼吸,轻柔地安抚着瓮中正在酝酿的生命。日头一日日地晒着,海风一夜夜地吹着,瓮中的虾米便在这守候里,渐渐褪去鲜亮的红妆,融合、沉淀,化作一片深沉的紫褐色,汤汁也日益变得醇厚。这期间,最是沾染不得半点油腥和生水,否则心血会毁于一旦。如今想来,整个过程,与其说是制作一份佐餐的咸酱,不如说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守候,守候着海洋的魂魄在时光的温柔催化下,完成一场归于平淡与醇厚的蜕变。
在无棣,虾酱从来不是席上的主角,却是最离不开的配角。常见的,有春虾酱和秋虾酱之分。春虾酱用开春后的第一茬儿鲜虾制作,虾体肥美,捂出的酱味道清鲜;而秋虾酱则用经过一夏滋养的老虾,味道更为沉郁浓厚,鲜味也愈发醇酽。至于佐餐之法,最质朴的,便是虾酱炖豆腐。切几块老豆腐,舀一大勺虾酱,加点清水,淋几滴土法压榨的豆油,无需任何多余的调料,只需放在小火上慢慢咕嘟。待那咸鲜的滋味丝丝缕缕地渗入豆腐的每一个气孔,出锅时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,豆腐的嫩滑与虾酱的咸鲜在口中交融,能让人吃下三大碗米饭。若是奢侈些,便是鸡蛋蒸虾酱。鸡蛋打散,放入虾酱和少许温水,点上几滴香油,上锅蒸熟。出锅后,那黄澄澄、油汪汪的一碗,用筷子尖挑一点,便能唤醒一整日的食欲。夏日里,将黄瓜、萝卜、大葱洗净,直接蘸着虾酱吃,清爽与咸鲜碰撞,别有一番风味。而我母亲最拿手的,是用虾酱和五花肉末一起炒,做成炸酱,那浓稠的酱汁裹着根根面条,其味之醇厚,是其他炸酱都无法比拟的。
就此而言,我常联想到长沙臭豆腐。起初,我对那“臭”名远扬的黑方块亦是避之唯恐不及。后来狠狠心尝了一口,才惊觉其外焦里嫩、蘸料香辣的妙处。那“闻着臭,吃着香”的哲学,与无棣虾酱何其相似!它们都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初始气味,构筑起一道门槛,拒绝了那些缺乏耐心的食客。一旦跨过这道门槛,内里所蕴含的、经由时间与独特工艺点化出的醇厚鲜香,便会给你最丰厚的回报。这独特的味道,是一种身份的宣示,是地域性格的烙印,更是游子心中通往故乡最直接、最生动的桥梁。
大学四年倏忽而过。毕业离别前夕,我们最后一次在宿舍聚餐,下酒菜里,便有我用最后一点虾酱炒的一盘鸡蛋。我们默默吃着,谁也不多说话。当初反应最强烈的五弟,红着眼圈,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四哥,以后别忘了每年给我寄罐虾酱,要是想你们了,我就去吃点儿,就当咱们又在一起了。”
而今,我已回到无棣工作多年,鬓角也染了霜。偶尔在黄昏时分,我会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,启开一坛自家捂的虾酱。当那股熟悉而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,我仿佛又看到了渤海湾苍茫的水色,听到了渔港码头的喧嚣,感受到母亲在夕阳下搅动酱瓮时专注而平和的身影。这哪里只是一勺咸鲜的佐料?这分明是海的魂魄,是泥土的深情,是时光窖藏的味道,更是我——一个五十岁的无棣人,无论行至何处,都无法淡去、名为故乡的印记。五弟要的虾酱,一直寄到现在。那独特的味道里,沉淀着我的童年,我们的青春,和所有沉甸甸的乡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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